冯小宝探亲

沉默。。

下了公共汽车他用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家门时，朱红的油漆大门上却挂着一把他非常熟悉的旧锁，他会意地笑了，知道奶奶或者爸妈并没有远离，于是就摘下锁推门而进，径直朝靠西边的那两间正房走去，想把自己特意从上海给奶奶带来的绿豆糕和咸水鸭放在奶奶的屋里等她们。
　　不知为什么，他第一个想见到的就是奶奶，是因为奶奶从小最疼爱他？还是因为奶奶上了年纪？还是因为入伍以来没有能够同奶奶通上一次电话而悬念异常？或者是兼而有之？他不得而知。当他来到奶奶门前时，一把崭新的铜锁让他惊呆了。从他的记忆中奶奶自从搬进新房来就没有上过锁。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感默默地爬上心头，他立刻跨到窗前，试图透过玻璃得到一些印证，可是窗子里面却吊着粉花白地的窗帘。
　　“噢？奶奶也变得讲究起来了。”见到窗帘，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了。
　　“咣当”一声门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谁开的大门？”
　　“妈，是我。”知道是妈妈回来了，小宝一阵惊喜，旋即转身迎上去拉住妈妈的手。
　　小宝妈惊魂未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刻意地眨了眨眼，定了定神，瞅了半晌才诧异地笑着说：“真的是你，小宝，妈不敢认了，”说着，兴奋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几年不见，你怎么长得这么高，这么魁梧了？成了大人了。”娘儿俩手牵着手一问一答，相互簇拥着走进了妈的房间。
　　顾不得坐稳娘儿俩就漫无边际的聊了起来。妈妈从每年的农业丰收聊到新修建的百头猪场，从家里的几千元存款聊到目前的年收入五位数，直聊得小宝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小宝也从入伍后的百日集训聊到部队的日常工作和建设，从部队的业余文化生活聊到赴汶川抗震救灾荣立三等功，直聊得妈妈心潮起伏频频点头。
　　正聊得热烈，忽然小宝妈“嚯”地站起身来“哎哟”了一声：“你看看，光顾说话了，竟忘了做饭，饿坏了吧？”说着，急急忙忙地钻进伙房。小宝一边说不饿一边也跟了过去。妈说：“你不用管，我一个人就行了，冰霜里有现成的下酒菜，你先歇一会儿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炸酱面。”
　　冯小宝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一个人来到院子里东瞅瞅西瞧瞧，不由自主地踱到了奶奶门前，瞥了一眼那把锃亮的锁，急切地思忖着：奶奶也该快回家了吧？，奶奶还好吗？还是自己做饭吧？身体还壮实吗？胖了还是瘦了？
　　听到大门轻轻响了一声，他以为是奶奶回来了结果是爸爸。他高兴地叫道：“爸爸，您回来了，”小宝爸被眼前这个伟岸的军人叫得直发毛，“你是——小宝啊，怎么也不提前来个电话啊？”
　　“怕你们惦记也就没有打招呼，爸爸你刚从猪场来吧？”
　　“嗯，每天就是猪场，家，家，猪场。”
　　看到父亲胳膊上蹭了些土，小宝忙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心疼地说，：“你们辛苦了，累坏了吧？将来我复了员就好了。”
　　“没事儿，累不着的，现在喂猪也科学了，先喂干后喝水，轻松得很。”
　　说话间爷儿俩进了堂屋，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钻进小宝爸的鼻孔里，他不禁妒忌地嚷起来：“唉呀，儿子来了，马上就改善伙食做好吃的，真是偏心眼儿啊？”
　　“又没吃盐哪来得这么多咸屁，有能耐你别吃啊。”
　　“不吃就不吃，来，儿子，咱不吃，先喝，”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衡水老白干。
　　小宝忙接过瓶子打开盖，斟满酒恭恭敬敬地放在父母的餐位上。小宝爸端起酒杯想要与儿子同饮，可是小宝坚持要与妈妈一起喝。妈妈过来了刚坐下，小宝又建议道：“妈妈，爸爸，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等一等奶奶咱们全家一起喝个团圆酒吧。”
　　话音刚落，小宝爸把酒杯使劲往桌子上一蹲，白了妈一眼，收敛起全部笑容。小宝心情聚然沉重得像吞进了铅块，不安地怦怦直跳，他焦虑地把目光移向妈妈。只见她无耐地垂着头，耷拉着眼皮，两眼无神地瞅着酒杯的底座。时间老人好象停往了脚步，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静得令人难以忍受。小宝的心急得快要跳出来了，他预感到一种不祥即将降临：“奶奶她怎么了？说话啊？”他显得有些激动，马上站起来用嗔怒的眼神审视着双亲。小宝妈像被锥子刺了一下，动了一下身子，瞧了一眼焦急万分的儿子，惭愧地喃喃道：“你奶奶她……她……她走了……”
　　“什么？走了？”闻听此言冯小宝忽如五雷轰顶火冒三丈，两只杏眼瞪得比竹圈还圆，嗓门儿立马提高了八度：“为什么也不通知我一声？难道我就不该为奶奶送送行吗？”话没说完便声泪俱下地跑进里屋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苦命的奶奶呀，你怎么这么没福啊，你那么疼我，我却不能为你送终，孙子这是不孝啊……”父母一听，都惊慌失措起来，立刻涌进屋里纠正、补充道：“孩子啊，不对不对，你奶奶她走是走了但还活着，她……她还活着……只是她……”朦朦胧胧中他听妈说奶奶没有死，还活着，刹时止住了哭声，迟疑地抬起泪眼不停地追问：“奶奶到底她怎么了？她在哪里？”
　　妈妈抻过毛巾给儿子擦了擦泪哽咽着说：“你奶奶她……她……她改嫁了。”
　　“啊？改嫁了？为什么？去了哪里？”听说奶奶还健在，小宝的满脸悲痛即刻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惊愕疑虑的新面孔。他的头“嗡”地一下子胀大了许多，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妈妈坐在门坎上歇斯底里地骂鸡，奶奶蹲在窗台下喋喋不休地数落狗；妈妈搬着被子嚷嚷着要回旧房去住，奶奶说新房俺还没住房够谁愿意搬谁搬；妈妈嫌奶奶冬天烧的煤球太多，太浪费钱，奶奶说不暖和就得烧，钱是儿子挣来的，谁也管不着……
　　冯小宝的双眉拧成了两个疙瘩，像是努力地关掉了记忆的闸门。他无耐地瞅了瞅妈妈，看着她那泪流汩汩十分委屈的样子，明知妈妈做得有欠缺，做儿子的又不便多说什么。他怜悯地给妈妈擦了擦眼泪，边安慰边叉开话题：“好了好了，妈妈咱不说这些了，有话以后慢慢说。我实在太饿了，咱们吃饭吧。”听儿子这么一说，当父母的也只好就波下驴，带头挪动脚步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妈妈眼瞅着儿子心疼地说：“小宝，先吃口菜垫垫底吧，少喝酒，空着肚子喝不好，我马上下面条去。”
　　爷儿俩喝酒的兴致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了，可是既然已经摆上酒菜又不能不喝上几盅。小宝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向爸爸敬酒，小宝爸也唯唯喏喏地一饮而进。三杯酒下肚，妈妈已把面条、炸酱、蒜泥、陈醋等一一端上桌，并催促他爷儿俩吃饭。
　　小宝郑重地满上酒端起杯微笑着说：“妈，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祝你健康快乐！”然后双手举杯来了个先干为敬，喜得小宝妈也忘了辣，咕咚一口喝了个净光，害得她急忙用一只手捂着嘴吐舌头，另一只手慌乱地去夹菜。
　　刚端起炸酱面小宝的脑海里立刻又涌现出奶奶的身影，因为他从小就是吃奶奶的炸酱面长大的，据妈妈说他小的时候一天不吃奶奶做的炸酱面就大哭大叫地闹绝食，为此没少挨揍。见物生情，此时此刻他更加挂念起奶奶来了。他惦记着奶奶的身体，担心着奶奶的处境，祈盼着奶奶能够健康幸福。他想：假如奶奶晚年真的幸福，那么这一步也不能算走错。她老人家从三十多岁就守寡，舍不得抛下爸爸这个独苗，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是着实不容易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可问题是，奶奶绝没想过改嫁，想走这一步也等不到现在，可能问题还是出在妈妈身上，从哲学的角度讲，妈妈肯定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如何才能帮助妈妈端正态度正视现实呢？他一边吃面一边琢磨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一会儿，一碗面吃完了，虽然不饱但没有了食欲。他觉得味道平平类如嚼腊，与奶奶做得炸酱面相差甚远，任凭妈爸怎么劝也不吃了，只是推说在车上吃得饱饱的，不是太饿。
　　他放下碗筷进了里屋，斜躺在床上，依着被子，眯缝着眼，好象是考虑着筛选着最佳方案……
　　小宝妈见儿子闭着眼睛，以为是累了困了，生怕着了凉，连忙轻轻地给他盖上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小宝虽然感觉到了，但纹丝没动，佯装不知，他现在最愿意自己呆一会儿，不，不是一会儿，最好是几天几夜地呆下去，没人干扰他，没人惊动他，好让他挖空心思地想，竭尽全力地找，想出一个上好的办法，找到一条妥贴的途径……
　　早晨醒来，他觉得精神了许多，轻松了许多，思路也清晰了许多。饭后，他把双亲请到了里屋，坦诚地说：“妈，爸，我想今天上午去看望奶奶，你们看行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措，父母被惊得面面相觑无一答对。
　　父亲思量了半天终于开口了：“我看行。你奶奶最疼你了，肯定也最想你了，我看你该去。”
　　妈妈头摇得象个拨浪鼓，愤愤地说：“凭什么去看她？她办事这么绝，走也不吭一声，这不是纯粹给我们脸上抹黑吗？知道的说她赶时髦，不知道的得说是我们逼走的，多丢人啊，不能去！”
　　“妈，我认为爸爸说得对。我不去不行，她走到哪里也是我奶奶呀，她养我疼我一场，我若不去，那不是忘恩负义吗？外人也会笑话我啊。再者说，奶奶嫁人不跟你们商量你们不能光埋怨奶奶，要想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多问几个为什么，想想她为什么早些年不嫁人？偏偏老了才想嫁人？依我想法这并不仅仅是我们家庭的原因，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社会原因。老年人再婚是新中国提倡的，是社会进步的表现，这对老人和子女都有好处。同时我们也应当知道婚姻大事是奶奶的权力，她有权做出这样的选择，老年人再婚是合法的。妈，爸，你们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宝的一席话，有情有理有法，既有委婉的批评，也给足了妈妈面子，特别是他那近似哀求的发之肺腑的诚恳态度和温柔声调，深深地感化着他们、打动着他们。他们不时地用欣慰的目光打量一下这个“军人”儿子，好像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倒象是从部队请来的一位满脑学问、满腹经纶的“大首长”了。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法是：军队真是的是个培养人的大学校，小宝的的确确是出息了。
　　见爸爸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头，看到妈妈的脸也开始由阴转晴了，小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揪紧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他伺机把话锋一转来了个一分为二、柳暗花明：“如果说过去妈妈某些地方做得不够好的话，奶奶做得也不一定全对。她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又没有文化。有句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意思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缺点、错误，一家人过日子也是这样，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问题的关键是要互相谅解，互相包容，尤其是要敬重老人，孝顺老人，凡事不能和老人一般见识。过去谁是谁非已无关紧要了，已成为过去了。如果你们同意我今天去看望奶奶的话，那就对了，起码没人笑话我了，我算是解脱了。”说话中小宝故意把这个“我”字说得很重拉得很长，“可是妈，爸，你们细想过没有，你们更应该去，不去的话人家照样笑话你们，说你们大逆不孝，指不定背后说得多难听哩。”小宝把“你们”二字依然说得很重拉得很长。
　　常言道：锣鼓听说话听音。听到这里，小宝的爸妈好像同时受到了触动，产生了共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但谁也没吱声，继续听小宝把话讲完：“你们考虑吧，我不免强你们，我想奶奶也一定很想念你们，很惦记你们的。今天我就先行一步吧。”说完小宝的眼里噙满了泪花，爸妈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
　　小宝提着绿豆糕和咸水鸭，推着自行车往门外走，他爸爸送出老远，咬着儿子的耳朵说：“宝啊，你今儿算是说到点了上了，奶奶走与你妈有直接关系，说重点儿就是她逼的。你当兵还不到一年，奶奶就睹气子搬回老破房住去了，老人家说俺惹不起还躲不起呀，结果还是不行，她们还是时常为鸡毛蒜皮的事犯嘴。后来你奶奶就自作主张嫁人了。不过也不是坏事，那一家对你奶奶好得不行，一家子人通情达理，可孝敬哩。我瞒着你妈去看望多少回了，你奶奶比在咱家模样可好多了，身体也壮实多了。”小宝一听放心地笑了，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老年人再婚没什么不好的，不过我们做子孙的永远都不能忘了尽孝。”
　　“是啊，是啊！”
　　聊着聊着到了三岔路口，按照父亲的指点，小宝骑上车飞奔而去。
　　望不到儿子的身影了，小宝爸才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思忖：想不到大人的心病竟让孩子给治好了。为了让宝他妈正确对待母亲改嫁，他好话说了九千六，连下跪的心都表了，她就是不允许去看望老人，非但不去还喝令谁都不能与她走动，谁去就跟谁拼命，害得自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这回好了，宝儿彻底把她降服了，也算救了我的驾……他越想越轻松，脚下象生了风一样，大步流星地奔向猪场。
　　小宝妈见儿子执意要去看望奶奶本想继续阻拦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了，她被儿子的一番大道理给说动了，她开始反思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拿丈夫、儿子的话与邻居张快嘴的话反反复复地做了比较，她想起了宝他爸那番催人泪下的大实话：结婚以来我从来没让你父母烦过，可你为么总与我娘过不去啊，换位思考一下吧，轮到你你受得了吗？宝他爸不但对自己好，对爹妈更孝顺，不管吃的用的花的从来没说过不字，地里的农活更是大包大揽，从来没有喊过冤叫过屈，可是自己是怎么待承婆婆的呢？老人做得对与错为什么就不能包容呢？特别是婆婆的不辞而别，让别人怎么评论自己呢？婆婆嫁人一年多了，我下令谁也不让去，亲生儿子能不偷着去吗？我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如今孙子又去了，我再不去合适吗？再退一步说了，老太太从年轻就守寡，带大了儿子又看大了孙子容易吗？往前自己也要当婆婆了，小宝这次回家的主要任务就是相亲，如果将来儿媳妇也象自己这样待承婆婆我受得了吗？
　　她越思越愧疚，越想越难受，泪水不由得叭嗒叭嗒直掉，如果不是怕人笑话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让满肚子的憋屈、苦闷、羞愧、悔恨随着哭声飘到九霄云外。想着想着她觉得头有点晕，坐不稳了，索性，躺到床上拽过被子把头一蒙抽抽答答地哽咽起来。

沉默。。

老人出嫁，那也是因为生活所需。奶奶年轻的时候，照顾独苗，守活寡，年老了要过上一个完整家的幸福，那是何其的正常。小宝回家来探亲，遇上父母都在，却唯独不见奶奶，一番了解知道了情况。孝顺的小宝，努力化解了母亲和奶奶之间的隔阂，让母亲恍然顿悟，开明起来。放下心中的症结，想通了，决心开始和奶奶好好相处，婆媳关系即将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