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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音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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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有善歌者曰天音仙子,其声幽净纯美,其歌凄婉悠扬,能使蛟龙起舞,鲛人泣珠,乃天地之绝响,是谓天籁也。然天音难耐仙界之寂寞,歆羡人世之多情,遂散其仙音缭绕之魂魄,化作缕缕幽韵落入凡尘,注于善乐者心际,萦于琴瑟箫鼓之间。故世有继其灵气者,可续天音之遗韵也。
  ——引子
  (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水墨浸开一片淡雅的痕,将氤氲柔美的水乡染得如梦似幻。而在清风拂柳、烟水迷蒙的画卷深处,是什么在无声地酝酿。
  答答的马蹄在青草蔓生的幽径上敲打出清亮干脆的节奏,骑者不紧不慢,悠然自得,任凭这通音律的马儿舒缓怡然地踱步,连栖息在路边野花上的彩蝶听着也不忍飞走。
  马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淡淡青衫,双目微闭,仿佛安静地聆听着枝头的啁啾。他浑身散发着清俊冷冽之气,剑眉星目间隐隐藏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腰间的一支紫竹洞箫随着马背的颠簸而轻轻摇曳,竹箫上系着一条藏青的挂穗,一块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静静地悬在穗上,镌刻着两个清瘦的汉字——孤尘。
  鸟雀在他周围欢快地吟唱着,好像觉得他能听懂它们的啼鸣。小径旁芳草遍野,青竹幽深,迎面拂来的空气也流淌着绿意。他就这样缓缓前行,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
  一阵莫名的悸动从耳际传到心间,搅乱了他方才如水静默的心境。
  马儿刹住脚步,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四周的鸟儿也瞬间停止了鸣唱。
  空气凝固。时间停滞。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隐约飘来的声音。
  这,这是……
  那是一缕缥缈辽远的歌声,像是在云端深处无意坠落的仙乐,纯净悠扬,不染纤尘,歌唱着凡人读不懂的幽寂与孤独,涤荡着沾染尘埃的灵魂。仿佛清冷的暗夜里,圣洁的雪山上绽开一朵晶莹的白莲,弥漫幽香的花瓣悠悠地飘扬,一直飘到被洗礼得透明的心底,洒下一路隽永的馨香。又如银月的清辉,在夜幕中挥舞着朦胧的羽翼,轻灵而飘逸,浸入安恬的梦中。那轻柔如羽、优美如诗的歌声,诉说着不属于凡世的动人之美,纵使用最精致唯美的语言去描述,也是望尘莫及。因为,那是天籁之声。
  天籁。能唱进灵魂深处的声音。
  它本不该出现在这红尘紫陌之上,然而,此时此刻,这歌声却在远处的竹林深处响起,如此难以置信的传入男子敏锐的耳中。
  孤尘惊呆了。久久地出神,似乎魂魄已随着那绝世脱俗的吟唱飘向了遥远的时空。
  一切,不知静止了多久。
  从这一刻起,萧孤尘明白了,这世上还有能让他心悦臣服的声音。他本以为,自己的音乐造诣已达到出神入化、无人企及的境界。多年来,他走南闯北,没有一个人能将乐律之精妙发挥得比他更胜一筹。听过他箫声者,无论是皇宫中的顶尖乐师,还是西域龟兹的奇人歌者,都自叹不如。
  然而,这一缕柔美的女声却轻易地击碎了他的骄傲。
  也让他孤独的心中那沉寂已久的热烈猛然苏醒。
  在长长的沉醉之后,他轻快敏捷地掠下马背,循着歌声,向那片幽秘的竹林走去。
  萧孤尘轻盈而谨慎地穿梭于青翠茂密的竹枝之间,那天籁般的歌声越来越清晰,透过它,孤尘仿佛感受到了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灵微微颤动,感受到绝世的雪莲在冰山之巅与千年寒风相拥的悸动。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拥有这般摄人魂魄的声音,能唱出如此醉人心脾的歌谣。
  紫竹洞箫在他身侧剧烈的晃动,雪白的玉坠在空中划出条条急转,让他不得不稍稍放慢步伐。不过,他从来都是离不开这支箫的,这是如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便是在这时,他也尽量护着这根细长的紫竹。但四周竹枝错落,斜枝横生,就在他距那歌声已不远的地方,飘荡的挂穗被枝条牵住,一阵窸窣的声响划破了周遭的宁静,歌声戛然而止。
  孤尘心中一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那神秘的女子会如仙人般瞬间消失。他慌乱地顺手一扯,那股牵制他的力量松了,没有多想,他急促地向前奔去。
  还是晚了。
  他只见一抹幽蓝在翠竹间闪过,那模糊的身影在远处隐去,转瞬间杳无踪影。
  唯有还未散去的天籁之声在空荡的竹林中余音袅袅。
  马蹄继续敲打着冰冷的石径,那声音却变得低沉阴郁,连周围的蝶鸟也不忍听见,纷纷飞离。一切陷入无边的寂静之中。
  孤尘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什么注满了,又一下子被狠狠地抽空。
  但那缕天籁却在心间萦绕不散,或许,永远都不会散去了。
  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长箫,感觉有些异样。
  这才突然意识到,箫身空荡无物,那根心爱的挂穗已被失魂落魄的他遗落在了竹林深处某个偏僻的角落。
  (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月华如水,夜色静谧。江南小镇白日的繁华喧嚣在夜幕拉满天空后沉沉睡去,清冽的流水绕过万家灯火,带不走映在水面的温暖光芒,淙淙地穿过玲珑精巧的石板桥,越过零散漂泊的木舟画舫,流向远方。
  而远方,却有一些人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这个宁静美丽的小镇。
  他们也许带着各式稀奇的货物,也许渴望领略从未见过的水乡之美,也许,怀揣着什么深沉而隐秘的思绪。他们被大漠的风沙吹得疼痛的脸颊迎来了江南温润的水汽,他们踏过艰险的丝绸之路的双脚踩上了江南潮湿的青石板,他们听惯了胡琴激越的耳中传入了阵阵婉转的丝竹之声。
  这里无疑是他们的天堂。
  “妹妹,快走吧,都来了这么多天了,你还没看够呢?”一个柔美动听的声音在小桥流水边响起。
  女子身着一袭美艳的紫色华服,几根彩色的羽毛斜斜地插在发间,棕褐色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柔光,湛蓝的眼眸在黑夜中璨如星辰,高挑曼妙的身姿有着黑暗无法遮掩的迷人风采。她有些担心地看着身后彳亍于水岸的瘦削身影,她不明白这个总是让她担心的妹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步伐缓慢的女子听到姐姐催促,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反倒停了下来。她的长发柔柔地散在腰际,是墨一般的黑色,如冰冷的黑色绸缎,融在暗夜之中。她们有着相同的湛蓝瞳仁,高挺鼻梁,有着相似的精致外貌,迷人神韵,但是姐姐显得成熟而干练,举手投足间展现着女子罕有的勇毅与决绝,而妹妹却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纯澈的眼眸让人看了心生怜意,忍不住想小心翼翼地去呵护她,怕她会经受不住世间的纷乱与煎熬。
  她静静伫立在岸边,带着认真的神情对姐姐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脚下铮琮的流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微微一笑,眼波里流淌出淡淡的喜悦。
  “我知道了,是还没听够。好好好,你慢慢听吧,毕竟有姐姐在,你可以放心的。”
  妹妹笑盈盈地对姐姐点头道谢,温暖纯真的目光让姐姐心中突然有些湿润,她多希望妹妹能一直这样快乐地生活着。不管世间如何变迁,至少她们姐妹可以相依为命,不会孤单。
  在这异乡的清冷月光下,她们心底浸着脉脉的温馨。
  这时,一阵悠扬的旋律不知从何处飘来,如缕缕幽净的月华洒落,如丝丝清扬的微风拂面,在寂静的夜里诉说着忧伤动人的情怀,那绝美的音韵轻舞飞扬,那悠长的曲调醉人缭绕。
  是箫声。是一曲哀婉而灵动的箫声。
  幽静的夜色里,箫声似水流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轻盈地绕过枕水人家的青瓦飞檐,在烟水弥漫的古巷石道中翩跹,温柔地涌进听者的心扉,仿佛清香的花瓣铺满心间,勾起无限的遐想。然而这一支曲子却萦绕着莫名的悲伤,如同失意人的喃喃低语,让人听了不禁柔肠百结,心碎叹息,胸口泛起落红满地的苍凉。
  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清丽瘦削的女子眼眸中绽放出明亮的光芒,那深邃的幽蓝,突然变得灼热。她呆呆地聆听着远处传来的箫音,心中有暖热而强烈的洪流涌动,这一瞬间,她柔嫩幽闭的心灵被悄悄地撕开了一道裂口,一股浓郁而美妙的情愫缓缓地注入其间。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渴望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了,但一切在刹那间,悄然碎裂。
  幽凉的月华轻轻笼罩着女子清雅脱俗的面容,顺着墨色的长发流泻而下,落成一地皎洁。
  身旁,另一位沉默的女子心间也掀起波澜,她深深地陶醉在这绝世的月夜箫声中,那颗坚硬的心霎那变得柔软如丝,百转千回。
  但是,当她的目光捕捉到妹妹异常的神情时,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明媚的春光洒在被岁月磨得圆润的青石板上,涂抹成满地温暖的金黄。小镇又迎来了熟悉的忙碌与喧嚣,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穿梭在逐渐苏醒的街市巷道中,一阵阵清脆的卖花声唤醒了人们略带倦意的神经。一切似乎都如昨日的重复,谁也不会料到有一些注定的命运正在暗中铺就。
  萧孤尘闲适地行走在人群之中,依旧如往常一样目光幽冷,神色淡漠地打量着周围各怀心事的芸芸众生,一根孤零零的紫竹洞箫在他身侧悠悠地晃动,似乎诉说着什么无人知晓的故事。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一骑快马绝尘而来。
  令人惊心的是,在骏马将近之处,一个幼小的白衣女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道路中央,似乎是与家人失散了,焦急无措的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而高高在上的骑者似乎也并没有发现前方这小小的障碍物,依旧飞速地奔驰着。
  所有见此情景的路人都吓得呆若木鸡。
  孤尘也心中一惊,经过了短暂的思忖,他屏气凝神,准备出手相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紫影在众人眼前迅疾地掠过,那速度快得没有人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兔起鹘落间,女童已安全地转移到路边,一张可人的小脸吓得苍白。
  紫衣女子微微喘气,看了看身旁安然无恙的小女孩,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哎呀,馨月!”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跑来,抱起极度惊恐的女孩,浑身紧张得发颤,“我的宝贝啊,你吓死父亲了,还好,还好你没事,没事……”
  “这位姑娘,您真是好人啊,多亏你出手相救,馨月才……您的大恩大德,柳某感激不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这番话后,才将目光从女儿身上投向面前的女子,那不凡的外貌让他蓦然惊愕。这竟是个西域女子……
  女子莞尔一笑,“不用,小妹妹没事就好……”她咬字清晰,但语调十分特别,带有浓浓的异族味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话没说完就转身离开,如刚才从天而降一般,瞬间又消失在人潮之中。
  孤尘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方才上演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目光微凉,若有所思。
  身边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朝一个方向涌去。原来,差点酿成惨剧的骑马者在一个路口停下了,拿出一卷告示,贴在墙上。
  孤尘绝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此时,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今特在本州甄选精于音律者若干,凡有笛箫鼓瑟、抚琴吟歌之奇赋者,皆可获毕生难逢之机遇,各尽其才。有意者请于翌日前往知府府邸。”
  “麻烦让一让。”一个柔美而独特的声音传入孤尘耳中,美艳的紫衣女子钻进了人群的最里层,站到了他的身旁。她认真地浏览了一遍告示,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怎么,姑娘有兴趣?”孤尘冷冷地问道,仔细地打量着女子湛蓝的眼眸,仿佛想从中看透些什么。
  紫衣女子转过头,一张清新俊逸、气宇轩昂的男子面孔映入她幽深的明眸中,刹那间,嘴角漾起的浅笑凝固成震惊与错愕,耳边的嘈杂顿时模糊成梦境般的虚幻,唯有那冰凉却落入心底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她呆滞地凝望着男子,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我是一名歌者。”
  “哦?”孤尘饶有兴致地将清冷的目光扫过女子独特的装扮,“那不知姑娘是来自楼兰还是龟兹呢?”
  女子稍稍恢复了几分平静,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尴尬地移开目光,“不……都不是,一个远方的小国而已,公子不必知道的。”
  “是吗……但姑娘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又孤身一人呢?”孤尘语调平缓地问道,然而深黑的瞳仁中暗藏着一丝深不见底的隐秘。
  “我并非孤身一人,我与妹妹……”她突然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妹妹还在外边等我呢,我得去告诉她这个消息。”
  紫衣女子轻盈地转过身,发现刚才拥堵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已散了,多数的围观者凑了一下热闹就漠不关心地走开。不远处,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女静静地望着她,眼中饱含关切。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紫衣女子匆匆离去之时,孤尘手中悄然多了一样东西。
  他浅浅一笑,然后顺着紫影奔往的方向瞥去。
  然而这惊鸿一瞥,却在他心中刻下了永远难以忘怀的烙印,如同萦绕心间的那缕天籁,在他的余生里,纠缠不休。
  喧嚣的街市中,一袭白衣的异族少女静伫于泛着柔光的青石板上,散发着纯净而醉人的气息,那不俗的衣着和外貌让路过的行人不禁纷纷凝眸注视。
  她纯澈的眼眸中,沉淀着一汪清幽的深蓝,如水晶般空灵,又如宝石般璀璨。头上戴着精巧的环状发饰,绘有神秘瑰丽的花纹,后半圈下悬挂着一串串系有白色绒球的细珠链,玲珑而俏皮,宛如一个个灵动雪白的精灵,覆在她乌黑柔软的长发上,在微风中轻盈地起舞。上衣的领口和袖边绣有蓝色的花藤图案,腰际系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绢袋,纤腰下裙裾如柔柔低垂的洁白花瓣,仿佛有阳光从裙角流泻,一直落到淡棕色的皮靴上。
  孤尘远远地望着她,觉得一切都静止了。耳边的喧嚣顿时化作岑寂,只有一缕渺远的歌韵缓缓地从记忆渗进他的听觉之中。短短两日里,他淡定漠然的心再一次猛烈地跳动起来。不知为何,眼前美丽而神秘的女子竟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他心中注入了如闻天籁般的悸动。
  萧孤尘的脚步向两位西域女子的方向移去,带着一如往日的沉稳,却夹杂了几分情不自禁。
  紫衣女子正激动地向妹妹说着什么,那白衣少女只是沉默着含笑点头,耳际的白色绒球活泼地微微跳跃。当她的目光猛然撞见迎面走来的青衫男子时,眸光中闪过一丝涟漪,又迅速平息。但男子腰间系着的一支紫竹洞箫却瞬间吸引住她的所有思绪,她怔怔地凝视着那摇曳的竹箫,心头荡起波澜。
  “姑娘,方才人群拥挤,这是你无意遗落之物。”孤尘立在紫衣女子身后,谦和儒雅地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令妹了。”
  紫衣女子已觉妹妹神色异常,又听见男子淳厚的声音,转过身来,发现男子手中静静地躺着她原本插于发间的一根彩羽。她带着惊诧的表情将羽毛接过,同时也看见了刚才因他侧身而立被挡住的那只长箫,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多谢,”她带着爽朗的笑容对男子说道,然后望向身旁若有所思的少女,“妹妹,这就是我刚才遇见的那位公子。”
  白衣女子依然静静地望着他,眼波流转,却一言不发。
  “公子随身带箫,必是爱乐之人。敢问公子是否也想参加明日的选拨呢?”紫衣女子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只得直截地将心中的疑问抛了出来。
  孤尘略微迟疑了一下,“正如姑娘所言,我极爱音乐,这箫就如我的生命。实不相瞒,我因得罪权贵,从京城流落至此地,还未谋得生计,今日碰巧看见这告示,正想一试。”
  “唉,我们姐妹二人也是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不过江南真是我们到过的最美的地方了,说实话我挺舍不得的……”紫衣女子目光迷离,似乎说到了伤心之处,但男子眼中的疑惑让她又清醒过来,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我们终究要回去,毕竟这里不属于我们……对了,我是宛天语,这是我的妹妹宛天韵。”
  “幸会,在下萧孤尘。”
  话音刚落,那沉默的白衣女子眼中陡然射出一丝惊诧。
  “怎么了,姑娘?”孤尘问道。
  天韵慌乱地摇摇头,避开他凌厉的眼神。
  “公子,韵儿她……她不能说话。”天语低声说道,无奈而心疼地望着清瘦柔弱的妹妹。
  孤尘一愣,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三人都陷入静默,各自心中思绪万千。
  “妹妹,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要为明日准备。萧公子,今日有缘相逢,先暂且告辞,望明日再会。”
  说罢,便拉着妹妹离开,消失在人群之中。
  (四)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今日聚集众位精于音律的朋友,是孟某的荣幸,邀请大家前来展示乐技的意图是选出本州最出色的乐者,希望各位能发挥出实力,献上一场听觉的盛宴。”孟知府对院中携带着各式乐器的众人说道,他的声音宏厚响亮,鬓角的白发掩不住那股举手投足间的凛然之气。
  孤尘倚在大门前的一颗古柳之下,静静地打量着院中的各色人等。
  她们还没来。
  自从昨日两位神秘的西域女子匆匆离去后,孤尘心中多了一个杂乱难解的心结,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沉默的白衣女子会带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吹了一夜的箫,可是思绪仍然凌乱如麻。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一张深深映在脑海里的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白衣女子依旧是昨日的装束,只是没有了那份局促与惊慌,而是温柔地凝望着他,笑靥如花绽放,越发显得清丽可人。她怀中抱着一把五弦琵琶,浅黄的花梨木,琴头精致地雕刻着凤尾。
  她向孤尘轻轻点头表示问好,然后一手抬着琵琶底座,一手递给他一张纸条。
  孤尘展开纸条,一行歪歪斜斜的字体映入眼帘——“昨日失态,请公子见谅。天韵。”他忍不住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抬头看了看女子晶莹扑闪的蓝眼睛,说道:
  “萧某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就算姑娘不愿透露缘由,我也不会介意。”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到等在一旁的姐姐身边,紫衣女子看孤尘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在走进院中前,她还是说了一句:
  “萧公子,快要开始了,还不过去吗?”
  清脆活泼的笛声飘扬在明媚的春光里,宛如百灵鸟的啁啾,迎春花的热烈。清秀的女子横握一支曲笛,纤纤玉指灵活自如地在笛孔上跳跃着,那轻盈灵动的音符如珠玉跳跃,鸣泉飞溅,勾出人心中最幸福美好的记忆。吹笛女子脸上绽放着明丽的笑容,随着婉转轻快的旋律自然地晃动着脑袋,发间玉簪上悬挂的几颗珍珠欢快地舞动,水绿色的衣裙摇曳出迷人的涟漪。
  尾音干净利落,让众人不禁拍手叫好,坐在一旁的孟知府和几个教坊的小吏也不住地点头称赞。
  “小女子婉绫献丑了。”
  绿衣女子幽幽退下,一名风度翩翩、貌耸神溢的白衣男子抱着一把古琴走到众人目光的聚焦处。院子的中央已为他放好了圆垫,他将古琴轻轻放在布垫前方,然后盘腿坐下。
  在他凝神酝酿之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叹。原来,这把古琴竟是传闻中被称为传世古琴之最的神品春雷。连珠式的琴身散发着古朴庄严的光泽,若隐若现的断纹里藏着历史的厚重感。如此的琴中珍品,持有它的人也自然是出自音乐世家吧,看这男子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众人未闻其声就已如痴如醉了。
  突然间,男子微闭的双目猛地睁开,同时右手在弦间一拂,一声清越嘹亮的琴音划破宁静,仿佛一支利剑穿心,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连呼吸都瞬间凝固。待余音渐弱,男子悬空的右手缓缓落在弦上,一串串透明如珠的泛音从指尖流泻而出,左手则时不时地勾起琴弦,明亮铿锵,如敲玉磬。这琴声时而沉郁浑厚,时而轻快松脆,最后结束在极其辽阔宏大的意境中,酣畅淋漓,回味无穷。
  男子起身,对众人鞠躬致谢,抚琴时的神采奕奕化作谦和有礼。
  “上官残漠。”他留下简短而干脆的四个字便翩然退场。
  众人还沉浸在刚才春雷古琴的幽韵之中时,萧孤尘不屑地浅笑了一声,轻轻取下腰间的紫竹洞箫。看到光溜溜的箫身,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然而立刻又恢复了那英气逼人、清冷卓绝的神情,握剑一般拿着竹箫,走上前去。
  一看不是什么名箫,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箫,众人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和轻蔑,而且这握箫青衫男子虽相貌不凡、英俊挺拔,却并无大家之气,或许只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罢了。
  然而顷刻之后,当袅袅箫声注入耳中时,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瞠目结舌,不敢做声。
  这,这是……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绝美而摄人心魄的音乐,这,这简直不是来自人间的声音,因为没有语言可以真切地描述出它给凡人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再精妙的比喻也不足以再现那悠扬柔美的旋律。这箫声就如同发源于自然之中,蕴含着常人读不懂的神秘力量,又好像来自于每个倾听者的心灵深处,洗涤着灵魂中的一切尘埃。
  天籁。这就是所谓的天籁吧。
  人群中,两位女子听着男子的箫声,默契地对望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孤尘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潇洒自若地走到一旁,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四处射来的惊异眼神,步伐沉稳而淡定。
  但当他瞥见那熟悉的紫影和白影缓缓走向院落中央时,心跳却突然有些紊乱。
  “她们不是中原人吧……”
  “应该是西域那边的,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选我们州最好的乐者,异族的女子也能参加吗?”
  ……
  天语、天韵面对嘈杂的人群,一时陷入尴尬。但天语毕竟更加成熟干练,在人声渐起时立即用清晰纯熟的汉语说道:“众位朋友,我们姐妹二人确实来自西域,但是音乐不分国界,不分种族,希望各位不要介意我们的身份。”
  “姑娘,”孟知府身旁的一名小吏突然对紫衣女子喊道,“是你啊。”
  天语闻声望去,发现竟是昨日险些失去爱女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神情激动,起身对着四周的人群说道:“大家知道吗,这位姑娘可真是心地善良啊,昨日就是她出手救下了我的女儿。刚才她所言极是,请大家不要为难她们。”
  众人听完,纷纷点头称道,不再多言。
  天韵见人群安静了下来,便在木凳上坐下,将琵琶轻轻放在腿上,向姐姐点头示意。
  柔亮的琴声徐徐响起,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天韵神情娴静,纤长雪白的手指灵活自如地在五根细弦间跃动,变幻莫测。可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在一段精彩的独奏后,她以轮指之法奏出浅浅柔音,似乎在召唤着另一个声音。
  一缕悠扬的歌声如清水芙蓉般绽开在醉人的春风之中,空灵唯美,飘渺似仙乐。天语歌喉婉转,容姿焕发,虽然唱着众人听不懂的歌词,但那优美的旋律,动听的音色,歌谣传递出的梦幻般的意境和无限深情,足以使世人沉醉不知归路,折服于这惊世的歌声。更为绝妙的是,琵琶柔柔的伴奏声与歌声完美地融合,忽而如蝶花共舞,双凤齐飞般轻盈翩跹,忽而如大漠孤烟,马啸西风般壮阔苍凉。众人的思绪跟随着动人的歌韵飘向了辽远苍茫的西域,一种炽热的情怀充溢在心间……
  萧孤尘也被这歌声打动了,他心头突然涌出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端起手中的长箫,将汹涌的心潮化作四溢的旋律。
  正专心唱歌和奏乐的两位女子,听见那幽雅甘美的箫声响起,先是一惊,歌声和琴声瞬间减弱了许多。然而天韵似乎马上明白了箫声的含义,对诧异的姐姐微微一笑,湛蓝的明眸仿佛在说话。天语会意地点头,继续高声吟唱。
  箫如流水,琴若落花,歌似鸟鸣。
  箫声,琴声,歌声。交织成一曲绝响。
  院旁的杨柳也被这音乐触动了,低垂的青青柳枝在微风中轻舞,伸展着柔韧的身躯,张望那韵律的源头。翠嫩的柳絮纷纷扬扬地向院中飞去,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宛如金色的雪花。
  本已惊讶不已的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幅如梦似幻的画面:漫天的飞絮与绝美的音符在清柔的春风中翩飞,围绕在两位明艳动人的女子身边。玲珑的柳絮柔柔地铺在紫衣女子棕褐迷人的长发间,轻盈地落在白衣少女肩旁微微摇曳的绒球上。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
  是到了仙界吗?连梦境也不可能美好到这种地步……
  悠长的尾音在空中旋转震荡,直上苍穹。天韵右手当心一画,五弦发出裂帛之声。
  曲罢,余音袅袅,众人一片沉寂。
  良久的静默后,宽敞的院落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一些乐者甚至眼中噙满了热泪。
  孟知府起身,走到院子中央,震惊而狂喜地看着两位西域女子,又望向一旁的青衫男子,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能听这一曲天籁之音,孟某三生有幸啊。所有耳闻之声,皆源于自然天籁,乐器和人声再精妙,技法再高超,若不能与天籁合一,终究失于境界。然而世间能有几人深得天籁之法?我乃乐痴,但就算穷尽一生也到不了那种境界。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各位今日共闻佳曲,相信心中已分出高下。那么我宣布,入选者为以下五人——”
  “苏婉绫。”
  “上官残漠。”
  “萧孤尘。”
  “还有,来自西域的姐妹,宛天语,宛天韵。”
  (五)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小锦,给各位贵客沏茶。”
  “是,大人。”一个清秀乖巧的丫鬟端着一壶清香四溢的龙井茶,小心翼翼地倒入几位气质不凡的客人杯中,不知因为好奇还是什么,她多看了两位异族女子几眼。
  “恭喜各位从众多乐者中脱颖而出。”孟知府笑盈盈地对着坐在厅中的五人说道,“现在,我可以说明选出你们的原因了,想必这个消息会让你们惊喜不已。”
  知府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似乎想吊足他们的胃口。“下个月,皇上要出巡江南,路过本州,几个月前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就做好打算,要献给皇上一场难忘的演奏。于是广邀各方艺人乐者,希望选出超凡脱俗的高人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绿衣少女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叹,“我们……我们要给皇上演奏?”
  孟知府望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女孩,微笑着点头,“是的,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若得到皇上的赏识,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姑娘吹笛的技艺非凡了。”
  “这……”女子有些犹豫,大概因为年纪尚小,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惊人的消息。
  “这位姑娘,你不会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吧?”萧孤尘冷冷地在一旁调侃道。
  “我……”她不知该说什么,神情有些尴尬。
  “姑娘不用害怕,你的笛声如此动人,定能使龙颜大悦,誉满天下的。”那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看到她紧张失措的样子,柔声安慰道。绿衣少女听后,脸颊泛起红云,低头不语。
  “恩,上官公子真是善解人意啊。”孟知府赞赏地感叹道,“看来你们三位是没有问题了,两位宛姑娘意下如何啊?”
  天语和天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对着知府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么五位就在府上住下吧,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好好准备,迎接皇上。”
  于是,五人在孟府的厢房住下了,白日里练习演奏,切磋技艺,晚上随心交流,谈天说地,没过几日就成了知己。说不出话的天韵已经可以用手语与孤尘交流了,渐渐了解后,他发觉天韵并不是表面上那样柔弱内敛,她时而活泼可爱,时而安静可人,比起略带孤傲的姐姐,似乎更惹人喜爱。
  孟知府有个刚满三岁的孙子,生得俊秀白净,嗅觉异常灵敏,闻到花香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天韵常常拉着孤尘去城郊给他采花,孤尘抵不过倔强的天韵,只好硬着头皮陪她去了。
  一切似乎都平静美好。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命运,在前方悄然埋伏着。
  “你在做什么?”
  一个清脆而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正在捉弄弟弟的纨绔少年回头一看,撞上了绿衣女子嗔怪的眼神。她一把夺过孟家七少手中的香囊,走到含着眼泪的小男孩身边,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将玲珑精致的香囊递到他手中,秀丽的脸庞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我跟我弟弟玩儿呢,你管得着吗?”七少不悦地嘟哝了一句,他常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拿幼小的弟弟寻开心,然而自从爷爷请来了这些怪人,每次都被这个娇蛮的少女碰个正着。
  绿衣女子心中怒意汹涌,忍无可忍地用手中的绿竹曲笛往少年头上狠狠一敲。只听一声脆响,少年猛然愣住了。
  “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休想欺负他!”
  女子眼中射出利剑般的光芒,直直刺中少年平日狂放不羁的心。
  “皓儿,怎么了?是不是你又在捉弄弟弟?”一位温婉美艳的妇人闻吵闹声缓慢地走了过来,她身姿曼妙,举止贵雅,一双柔媚的丹凤眼如水动人,似笑非笑的唇边仿佛藏着某种不好说破的意蕴。“婉绫啊,你可得帮我好好教训这小子。”
  “夫人,我……”婉绫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着人家母亲的面,脾气也该收敛一下。
  “别叫我夫人,听上去就显老气,就叫我颖依吧,皓儿平时都这样喊呢,是吧?”少夫人笑意盈盈,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单纯可人的女孩,意味深长地望了儿子一眼。
  七少仍然目光呆滞,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
  这时,一袭紫衣的天语向他们走来,她平时不喜热闹,很少跟其他人交往,而那锐利的眼神和凛若冰霜的面容也让他人觉得难以接近,只有孤尘偶尔与她说几句话。
  “打扰了,请问你们有看到韵儿和箫公子吗?”天语用她柔美动听的声音问道。
  几人摇摇头。
  “呵,准是小宛姐姐又拉着孤尘哥哥去采花儿了吧。”婉绫说道。
  听罢,天语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叹了口气。“唉,韵儿……”
  突然,那位贤淑明艳的妇人脸色一变,她发现刚才默不作声的小儿子捂住鼻子,小脸苍白,似乎想说什么又表达不出,只是惊恐地望着紫衣女子。
  “妈妈……我怕……”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把头埋进母亲怀里。众人一时被这莫名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天语心中像是被滚烫的银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她尴尬地立在一旁,想到刚才男孩看自己的怪异眼神,想到自己的出现带来了这样令人不安的混乱,眼眶顿时泛起一阵酸楚。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她猛地跑了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
  天语靠在走廊的圆柱旁,秀眉紧蹙,双拳握起,指甲掐得手心生疼,然而她却欲哭无泪,或许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忘记如何哭泣了吧。
  “宛姑娘,你还好吗?”一个温柔而担忧的声音打断了她沉痛的思绪。她迅速使自己恢复平静,黯然的眼中又射出清冷决绝的光芒,镇定自若地看着那白衣翩翩的男子。
  “上官公子……”冷静的外表掩不住声音中轻微的颤抖,她被自己低沉的声音吓住了,立即咽下话语。
  残漠只是儒雅地一笑,那张英俊的脸上仿佛洒满的阳光。“一直没有机会与姑娘好好交谈,不知今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姑娘小酌一杯,哦,酒恐怕不合适,就以茶代酒吧。”
  天语听到这话,方才的尴尬顿时化作了不甘被看轻的高傲,嘴角轻轻一扬,湛蓝的眼眸中流泻出灼人的风采。
  “这有什么,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你们中原的百年陈酿了!”
  一抹阳光穿过幽静的回廊,给女子柔美的脸颊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光影流转,心旌摇曳,他心底某个坚硬而荒凉的角落霎那间摇摇欲坠。
  (六)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在远离喧嚣、人烟稀少的自然之地,无数高人一筹的乐者日复一日默默地演奏着绝妙的动人乐章。其实世上的音乐从来都是无处不在的,清风可以为指,流水亦能成弦,雨滴洒落成一地轻快悦耳的音符,松涛吟唱着恢宏沧桑的歌谣。只有懂得倾听自然之声,并与之融为一体,才能奏出世间最美的韵调。
  淙淙的泉水从山涧淌出,携着一股清洌澄澈之气,将所经之处洗得透亮。白衣少女的纤纤身影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面,愈发显得娇妍可爱,楚楚动人,她跃上水中凸出的跳石,身姿轻盈,裙袂翩飞,发间的串串绒球随着靴子踏出的节奏左右摇晃着。
  突然,她在水中央一块比较宽大的石头上停了下来,蓦然回首,对着岸边的青衫男子露出顽皮的笑容,然后蹲下身,将手张开放在耳边,歪着脑袋望着一旁静静伫立的身影,似乎在告诉男子她正倾听着什么。
  萧孤尘目光柔和,心潮涌动。那甜美纯真的笑靥让他有些醉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愿意抛开过去的所有,只要时间能够停止,让一切定格在这笑容之中。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泉水叮咚地欢快唱着,纯澈动听的歌声顺着圆润清凉的河谷一直流淌到心间。如水一般灵动的声音仿佛能够洗去心灵的尘埃,让灵魂在静谧的青山绿水之中沉淀出一份安宁与恬淡,也许,还有一份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
  穿过潺潺溪流,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茂密苍茫的松林,林间有一条幽深的小径,迤逦地延伸到未知的远方。
  天韵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孤尘默默地跟着。虽然从未与天韵直接交流过,孤尘却觉得,对她的熟悉似乎已经深于他从前遇见的所有人。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又是如此的荒谬,他既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的梦想,甚至连她究竟是谁也不能确定。只是每次看着她同自已一样,用心去聆听整个世界时,他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青苔蔓生的小径依然不见尽头地向前延长,触地脚掌开始酸痛,晶莹的汗珠从雪白的肌肤上渗出。
  “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下吧。”孤尘的声音仍是低沉冰冷的,但落在天韵心中却洋溢着淡淡的暖意。
  天韵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到路边一段横躺的枯木旁,安静地坐下,孤尘倚树而立,双目微闭,专心听着林中宛转的鸟鸣。
  一阵清风吹过,干硬的松针彼此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满林的松枝摇曳,汇成雄壮而略带沧桑的松涛曲,牵引着缥缈的思绪翱翔在松林之上蔚蓝的天际。这时,优美淳厚的箫声袅袅响起,飘扬在广袤的林间,与松涛声相应成趣,契合交融。
  天韵沉醉在这浑然天成的幽韵中,很多一直压在心中的忧愁竟然在这一刻得以释放,她暂时忘却了那些内心深处无力与挣扎,纯净的眸子有些湿润,氤氲着薄薄的雾气。
  风如柔指,奏出了曲忧伤动人的旋律,似乎诉说着什么遥远的故事,试图抚去尘封在旧事里的孤寂,然而,毕竟有一些往事永远也无法随风散去。
  “我们到了。”
  孤尘话间未落,只见一袭白衣的背影如活泼的小鹿向前奔去。
  在松林的尽头,隐藏着一个梦幻般的人间仙境。站在小径的出口望去,开阔的视野中展开了一幅醉人心脾的图景。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在连绵不尽的小丘上盛放着各种绚烂的野花,仿佛天际散落下的彩锦,在明媚的金色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雏菊,野蔷薇,野百合,牵牛花,蒲公英……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间,尽情地挥洒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自顾自地美丽着,不需要谁的欣赏和赞叹。
  若不是孟知府的指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找到这样的奇境吧。孤尘心中默想到。
  天韵已跑到一片雏菊地,洁白的裙裾在小巧而明丽的花朵上轻舞飞扬。她跑了一会儿,转过身,兴奋地对孤尘挥挥手,笑容格外灿烂。
  踏进花丛时,孤尘心中某些深埋已久的记忆突然苏醒,那是隔着遥远的岁月向他涌来的童年时光,他一生最初的,也是无比短暂的温暖与美好。眼前娇美俏丽的繁花,还有那个比花更美的女子,如同记忆深处的幸福,让他一直所处的那个枯寂冷漠的世界瞬间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孤尘思绪飘了很远,天韵似乎看出他在出神,于是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伸手指向某处,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顺着他指的方向,孤尘看见了一丛绯红的野蔷薇,那盛开的花朵被赋予世间最华丽鲜艳的色彩,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美丽怒放。她也许不是世间最美的花,然而此刻,她溢满幸福的花姿在两人心中留下了最美的回忆,即使这份回忆终究将随着秋风凋零。
  天韵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她一蹦一跳地跑到蔷薇花旁,微微弯下身,又偏着脑袋将一手张开放在耳边,作出倾听的姿势。是在听花开的声音吗?她对孤尘莞尔一笑,眨了眨那双湛蓝的眸子。
  孤尘先是一愣,没弄清天韵的意图,然而转瞬间他忍不住指指抬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花开的声音怎么可能听得到?”
  天韵扬起脑袋,不服气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怎么不可能,我就是听得到。
  孤尘无可奈何地暗自低笑。这丫头,总是这么倔,又这么……他的心又一次柔软而灼热起来。这样的惹人疼爱……
  “韵儿。”
  温柔亲昵的字眼飘到天韵灵敏的耳中,落入心海,击起阵阵醉人的涟漪。这一刻,她的听觉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有一个声音你肯定没有听过。”孤尘含笑低语,神情却是格外认真。
  天韵困惑地望着孤尘,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突然,孤尘向她走来,隔着极近的距离停了下来。天韵目光茫然,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样的靠近,她几乎能听见孤尘的呼吸声,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脏漏跳了几拍。孤尘依然如往常一样面色沉静,镇定自若,他轻轻将手扶上天韵的肩头,然后顺势将她向怀中一拉,纤瘦的天韵瞬间重心失衡,侧身贴上了那坚实的胸膛。
  咚,咚,咚……
  是强健有力、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
  咚,咚,咚……
  是热烈急促、透露着脉脉柔情的心跳声。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凝滞了,天韵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梦中充斥着她从前不敢想象的幸福。就这样陷入那个人为她编织的梦境吧,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终于,她找到了世间最美好的声音。
  (七)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时间如一个冷眼旁观的独裁者,蛮横无情地夺去所有平淡而快乐的日子,又如一盏永不停息的石磨,静悄悄地辗压着生命,辗压着那些幸福或痛苦的回忆。
  一切似乎仍然平静美好。
  然而风平浪静的海面,总有一天会刮起狂风,卷起涛天巨浪。
  凉爽的夜晚,月光下此起彼伏的虫鸣衬得夜色更加静谧。没有丝毫预兆,在这个普通的夜晚,会发生什么惊人的变故。
  五人住的客房,与孟府的其他房间隔着一个偌大的后花园,这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地练习演奏,也是怕他们整日的乐声会打扰府中人们正常的生活。除了偶尔前来查探进展的孟知府,平时只有丫环小锦会穿过花地树丛来照顾他们的起居。
  小锦体贴懂事,煮茶的功夫更是一流,让五人简单平静的生活过得分外滋润。
  孤尘正独坐窗前,闭目养神,脑海中隐隐浮现着天韵粲若云锦的笑容。突然,一阵奇异刺耳的歌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如同道道尖利的弯钩,狠狠刺入心中,要将五脏六腑剜出来似的,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那根本不像人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而是鬼魅的哀鸣,妖魔的幻音。更加骇人的是,一声利剑穿心般凄厉的惨叫伴随着诡异的歌声刺入耳中,空气中瞬间弥漫着阴森可怖的气息。
  那个方向……孤尘心口一沉,几乎窒息,想也没想就发疯般地向屋外奔去。
  破门而入,孤尘被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震得大惊失色,把平日的冷静与理智抛到了九霄云外。
  女子雅致洁净的闺房中充溢着浓烈的腥气,刺眼的血红溅满了天语华美的紫衣,变成一种妖冶的深红,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出极致的惊悚气息。她面色苍白,双唇发青,身体僵硬不能动弹,那惊恐不安的蓝眸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飞溅到脸颊上的血滴绽开成嫣红的碎花。
  地面上……那是……
  那是一具女子的尸体。胸口上直直地插着一把铁剪刀,深深刺入心脏,只露出两半弯月形的手柄。胸襟的细纹布衣被大片血红染得异常鲜艳,血液仍在向外喷涌。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涣散而黯淡,但是仍大大地张着,如深不见底的黑洞,装满极度的惊愕。本来就白净的肤色,在微弱的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比纸更单薄的惨白,比雪更冰冷的苍白。
  是小锦。扭曲而惨烈地躺在天语的脚下,那双精巧能干的双手再也无法煮出清香四溢的龙井和花茶了。
  孤尘惊愕地立在天语面前,目光如箭射向满身血污的紫衣女子。天语被这锋利的眼神惊得踉跄着退了几步,似乎想解释什么,却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突然,孤尘发现了视线中的另一处异常:在阴暗的墙角,蜷缩着一团白色,瑟瑟地不停颤抖,仿佛被困在死角、无路可逃的羊羔。借着昏暗的烛光,他隐隐感觉到两道战栗的幽蓝。
  韵儿!
  孤尘颠狂一般地跑向瑟缩在角落的天韵。
  然而,在他触碰到柔软的白衣的瞬间,两只纤瘦的手臂突然剧烈地挥舞起来,如同绝境中拼死抵抗,想赶走恶狼的小羊,弱小的身躯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孤尘被吓住了,他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天韵身前,心痛欲裂。顷刻间,天韵泄气了一般,全身瘫软,只是用比冰更冷冽,比刀更尖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孤尘,让他无法靠近。
  这时,一声惊恐的尖叫从身后传来。
  孤尘转过身,看见匆忙赶来的残漠和婉绫。单纯的婉绫被眼前血腥的场面吓得几乎晕厥,稍为冷静的残漠赶紧扶住瘫倒的她,但也掩不住错愕的神情。
  “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残漠面色沉阴,严肃地问道。
  天语心中仍起伏不定,她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转身望向墙角浑身颤抖,惊慌失措的妹妹,还有一旁失魂落魄的孤尘。她眼底掠过一丝阴影,然后平静了下来。
  女子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用微颤的食指向桌上的茶壶指去。
  “她给我们下毒。”
  良久的沉寂。
  残漠将还没有缓过神的婉绫扶到椅上,然后靠近放着一盏紫砂茶壶的木桌。他端起茶壶,打开壶盖,放到鼻下仔细地闻了闻,又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子,投进壶中。银子在清香的茶水里散发着纯净的光泽。
  “茶里没毒。”残漠冷冷说道,怀疑地望向低垂着头颅的天语。
  她双唇紧闭沉默了片刻,然后漠然说道:“我觉得茶里有毒,跟她起了点儿争执,没想到不小心失手杀了她。”
  一旁呆滞了很久的孤尘突然快步走到天语的跟前,深邃的黑瞳中凝聚着幽冷而悲愤的光芒,灼痛了天语失神的双眼和惶恐的心。
  “你……你怎么可以在她面前杀人!”
  一字一字,冷若寒冰,烈如朔风。天语的心瞬间沉入深渊,坠落成怆然的碎裂。
  “哈哈哈……”一阵绝望的苦笑从天语僵硬的嘴角飘出,让人听了不禁心寒。她没有说话,而是高傲地扬起头,冷漠地睥睨着面前的人,唇边一抹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说,她什么都不在乎。
  “宛姑娘,那歌声又是哪儿来的?”残漠心中满是疑惑,再一次问道。
  天语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残漠,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我。”
  残漠眼底溢满沉重的无奈,他看着女子绝决的美丽容颜,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罢。姑娘不愿细述,我们也不能强求。可是,这事千万不可被孟知府知道,皇上过几天就要来了,若是让旁人知晓,会出乱子的。我们五人也算同舟共济,这件事情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吗?”残漠用冷静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众人神情复杂,思绪万千。
  一阵沉默后,孤尘的目光黯了下来,只是心疼地看着角落里虚弱萎靡的天韵。
  “我想,宛姐姐有她的苦衷,我们就别问了。只是……可惜了小锦……”婉绫有些哽咽,虽然与小锦相识不久,但那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直和她相处得很愉快。
  几人低头不语,也不忍心再看地上那张苍白凄惨的面庞。
  “尽快处理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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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6 07:04:31 | 只看该作者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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